發刊詞
從「文化與自由貿易」說起,代發刊詞
「自由就是奴役」,這句話讓人怵目驚心。《1984》的自由,不是「若為自由故」,生命與愛情皆可拋的那種自由。去(2014)年初春的太陽花學運,最早的動力之一所要質疑的「自由貿易」之自由,應該也不是《逃避自由》所說的自由。
「自由、平等與博愛」的追求,是人的恆久從事。本刊以「自由」起始,針對「文化與自由貿易」,通過「書評書介」的方式,從創刊號開始,分次編纂書目,邀請專人梳理,以享讀者,互為攻錯。
根據《傳播與帝國》這本嚴謹的著作,雖然「資訊自由流通」這個美利堅所信奉的國際傳播綱領,學界一般認定誕生在冷戰時期;但實際上,文協克與派克(Dwayne R. Winseck and Robert M. Pike)認為,起源應該更早,是在「一戰後的凡爾賽和約談判及1920年代」(Winseck & Pike, 2007, p.13, 263)。
不過,無論是「資訊自由流通」,或是更常見用的「新聞自由」或「傳播自由」,其「自由」的指涉,無法因為美國憲法有舉世聞名的「第一憲法修正案」而取得更加明確的內涵。
有一說法,指第一修正案要求美國政府不能任意對其國內民眾肆行傳播,因此「美國之音」在1942年升空以來,其對外傳送的日常新聞…等等內容,美國人反而無從與聞。但一甲子以來,這個並不合理的規矩,早就以個案的方式,屢遭「違犯」。進入網路年代之後,這個規矩更是阻止不了境內美國人,自行上網聽聞與觀看。到了晚近數年,美國傳媒大量解聘新聞人員,海外特派記者更是遭殃,這就致使屢屢有人建言,希望一年折合200多億台幣、美國政府用以對外宣傳的影音圖文內容,能夠回流本土使用;作此主張的人,包括前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校長、第一憲法修正案專家保林傑(Leo Bollinger)教授。既有這些主客觀情勢的變化,美國國會遂在2013年修法,從此放行,允許美國所有對外廣播,可以在美國境內「自由」流通。
現在,理當推敲的是,何以美國政府不能對內「自由」傳播,對外卻不但早就能夠自由傳播,並且,公開而自由的傳播猶有不足,各國政府而特別是美國在二戰之後,還要以「偷偷摸摸」的方式,亦即以今天眼光評斷,多少有些「置入行銷」的手段,使盡銀兩打造特定內涵的「自由」觀?
戴瑜慧為本期主題書評介紹的《文化冷戰與中央情報局》,正是處理這個課題的佼佼之作。戴由此延伸,連帶提及的公共外交與軟實力概念,在王維菁的《輸出美國》,另有稍多的討論與評價。
除了是本期的「主題書介」,王、戴兩篇文字同時示範了本刊書介的特色之一。
新書必須通過書評予以彰顯與推廣,並無疑問。不過,「新」是否應當握有否決權,致使並非近期出版的著作,無緣在期刊的書介書評版面出現?編委會認為,新聞若是過度遷就消息來源的動靜,傳媒遭致操弄的機會,隨而增加。新聞的斷舊論新,固然要以時宜與否,作為參照,惟現象、事件與議題的價值,必須也是傳媒進行取捨的重要考量。
新聞不能完全以時間作為選材的標準,學術著作的推介,更是如此。只要有其價值,特別是其價值至今仍然淪落邊緣,少見青睞,那麼,學術期刊責無旁貸,應該使這些具有歷久彌新內涵的著作,得以重見天日。作為價值倡議與辯詰論壇的本刊,因此設有「推陳出新」,作為「書評書介」[1]的類型之一。
由魏玓執筆的〈鳥瞰影音文化跨境流通文獻〉,則是另一類「書評書介」的示範(「類書集錦」)。通過不滿三千字的勾勒,作者清楚展示了最早在1969年出版,最近則是2014年問世的新作,總計十四本著作的內在聯繫及其各自特色。魏文雖僅蜻蜓點水,應有引進門的貢獻。
該文提示的圖書,呼應了過去四十餘年來,環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(United Nations Educational, Scientific and Cultural Organization, UNESCO)而折衝的重大國際傳播爭論,這個涉及「文化與自由貿易」的論述與實踐,塵埃未曾落定,未來也不會定於一尊,至今業已歷經,或說展現為三個階段或面向。
第一個階段可以從萬隆會議說起。1955年春,涵蓋全球半數以上人口,來自亞洲與非洲30餘國的304位代表,首次排除前殖民國參與,在印尼召開會議,試圖促成更多的亞非國家交流,共同抵制美蘇的新舊殖民作風。會議後六年,「不結盟運動」成形。在其成員醞釀與推動之下,至1970年代遂有第三世界國家提出「新世界資訊與傳播秩序」(New World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rder, NWICO)的呼籲與建構。然而,以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,另有所圖、琵琶別抱。
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,攸關「文化與自由貿易」的第一場大規模征戰。不僅言詞交鋒,雙方的政策取向,也是壁壘分明。對此,李金銓教授曾經公允評論。他說,《世界人權宣言》第十九條是很重要,但第二十九條也不能忽視,「自由」必然與「責任」相扣合,「資訊自由流通」的觀念「已不足夠」(李金銓,1982/1983,頁20)。
到了1980年代中後期,表面上因保守勢力的上升,美國退出UNESCO而使NWICO逐漸消聲,但爭論並沒並沒有匿跡,而是角力成為伏流,伺機在旁、蠢蠢欲動。
1990年代至今,已有兩場「延長賽」。先看「世界資訊社會高峰會議」(World Summit on Information Society, WSIS)。早在1990年代中後期,先前藉著NWICO聚集的大學與NGO組織,就在密切注意資訊科技與電信的國際規範與願景議題。最終,就是2003與2005年兩次大規模的WSIS。2006年以後,另由「網際網路治理論壇」(Internet Governance Forum)維繫。《經濟學人》的記憶不差,它說WSIS的「網際網路網域名稱與號碼組織」究竟應該是委由私人組織或聯合國管理,像極了「三十多年前,在UNESCO所進行的新世界資訊與傳播秩序的辯論。」(“Controlling the internet”, 2004, November 20)WSIS與NWICO相去二、三十餘年,這次的差別是,美國無法贏得西歐國家全無保留的支持。
另一個同樣聚焦在UNESCO的國際傳播議題,類書繁多,其中已有部分在魏玓一文出場。
這是起自1986年的「關稅貿易總協定」談判,從製造業延伸到了服務業、文化與所謂的智慧財產權。至1993年,因法國(要求歐洲聯盟)堅持,影視文化產品無法列入自由貿易的總體談判,一般就以「文化例外」相稱。其後,反對假借(資本)自由化之名、蠶食多樣影視文化的力量,只增不減。這股力量試圖將文化事務拉回UNESCO,不讓「世界貿易組織」(World Trade Organisation)擁有管轄的正當性。這些努力已經取得的初步成績,就是2003年由UNESCO大會所通過的的《文化多樣性宣言》,以及2005年由UNESCO通過,具有法律效果的國際文件《保護和促進文化表達多樣性公約》(Convention on the Protection and Promotion of the Diversity of Cultural Expressions)(2007年起執行)。現在,美國與歐洲聯盟正在洽談自由貿易協定,同樣已在2013年,先行排除了文化產品的自由貿易。在有關網際網路的跨國規範,歐盟已不全支持美國,關於文化則在法國堅持下的歐盟,又進了一步,採取了對立於、或至少是不肯集體與美國同步。並且,歐盟取得了大多數國家的支持,特別是加拿大與南韓。
未來,《傳播、文化與政治》將繼續編纂,邀請專人執筆、也敬請讀者來稿,撰述「文化與自由貿易」的系列書評與書介。其重要焦點如前所述,將有三個,就是UNESCO的「新世界資訊與傳播秩序」、「世界資訊社會高峰會議」,以及從「文化例外」到《文化多樣性公約》。
資訊與文化交流自由的真諦,不能屈從資本支配勞動與大自然而增殖的自由,各國有識之士因此高舉NWICO與《文化多樣性公約》,以作擷抗。
與此相對,台灣的主流學界、學官與社會未見跟進,反而作繭自縛,聯合打造了一種氛圍,迫使或誘使部分學術工作者,進入不得不默認、不抗拒,甚至自欺、乃至於亦見擁抱的局面,以外文(特別是英文)寫作為尚,等而下之者,或又居然以外文撰述為驕。
但是,表意要自由的前提,就在「我手寫我口」。任何人,包括學術人,如果是因為誘惑或是遭致壓迫,致使不得不以並非自己的第一語言寫作,那麼,其人的自由無疑減損,重則形同遭致剝奪全部或局部。
學人的不自由不僅只是不自由,另有兩大負面效應同步浮現。一是知識生產質量的弱化,二是知識民主原則的背離。
以自己更不熟悉的語言寫作,相較於英語系社會、其前屬殖民地與語系接近英語的地方,必然致使雙方或多造,顯然進入不平等的競爭情境。所謂提升競爭力的說法與認定,勢將適得其反,如果台灣學術人受誘或被迫以外語寫作。人若無法我手寫我口,效能就低,競爭力只能減弱,無法平添;學人關注、發掘與議論課題的能力與成果積累,注定衰退,不是增進。
不以外語寫作,仍有所虧,但不是競爭力的減少,是對世界學術與國際社會,未能善盡回饋與交流的責任。本國學人若有真知灼見未以外語寫作,致使他人不得與聞而見損失,諷刺以言,反而可以是台灣社會之得,是台灣自留藏私,他人用不得,我遂有其優勢,如此而已。
其次,不肯「我手寫我口」而偏重外文示人,則是養我育我的本地人與社會,無法從學院人的知識勞動得到服務。外文著作即便有其成績,回饋反哺的對象竟在海外與我尚無,或僅只是間接來往之人,這不是民主,是反民主;這不是國際主義,最多是與外亦無所涉,若糟則是屈從資本權勢與帝國的心態,再要等而下之,就是以他人的重點與議題作為寫作方向,知人不知己,背離本地社會的需要,無以連結國際對我之經驗的理解與學習。
至此,反自由、不平等,因此難以博愛的學院認知與實踐,如同國王新衣,昭然若揭。「媒體改造學社」以此自惕,創辦《傳播、文化與政治》期刊,認同2004年「反思台灣高教學術評鑑研討會」的十項主張,特別是「各種語言平等,不宜獨尊英文」、「回歸華文寫作的優先權」,以及「題材在地化,才能學術國際化」。(反思會議工作小組,2005,頁vii-ix)
學界需要語言平等,不受威脅不受利誘,一切語言書寫都有可取,對外善盡學術責任固然需要以外語傳播,但不能與學術知識的生產與創造,混為一談。
優秀的刊物永遠缺少一本,我們希望候選,假以時日,通過表現而爭取認同與支持,使人無論側身學院及任何工作場所,都以參與本刊為榮,從刊物各期主題的策劃、建議人選及親自撰述與審查文稿,迄至協助發行、流通與各種行政事務,再到閱讀文字與反饋作者及本刊,都能穩健成長,庶幾學術與社會相互提攜,以在地化的題材與問題意識,推進學術的境內與國際交流。
《傳播、文化與政治》編輯委員會
2015年6月1日
參考書目
反思會議工作小組(編)(2005)。《全球化與知識生產:反思台灣學術評鑑》。台北:唐山。
李金銓(1983)。〈國際資訊秩序處在變的關頭-兼論馬克布萊德委員會〉,收於李金銓(著),《國際傳播的挑戰與展望》,頁3-21。台北:時報。(原刊於李金詮[1982]。〈國際資訊秩序處在變的關頭-兼論馬克布萊德委員會〉,《中國論壇》14(12): 34-82)
Controlling the internet. (2004, November 20). Economist, pp.63-64.
Winseck, D., & Pike, R.M. (2007). Communiction and empire: Media, markets and globalization, 1860-1930. Durham, NC: Duke University Press.
[1] 進一步介紹,請見http://twmedia.org/archives/502